【2024年的中国与世界⑧】朝戈金:在地方性与全球性的拉扯中站稳脚跟
今天,随着人类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和全球“流动性”(mobility)的增强,“全球性”(globality)日益成为绕不开的话题。地球村(global village)概念的提出,就是对全球性的生动描述。
作为主要从事民间文化研究的学者,我经常会面对有不同来源但在内涵上又彼此相近的概念。例如folklore,民俗或民间传说。Vernacular,方言土语或土风的。Local,地方的,在地的。Indigenous,本土的,土著的。Aboriginal,原住民,土著的。Native,土著的,当地的。
格尔茨著名的“地方性知识”(local knowledge)一般指人们为适应当地的自然和文化环境而创造、使用和发展着的知识体系。这样说来,地方性知识就同时具有时间的和空间的维度。地方性概念的产生,大抵是因为有了超越地方性的视域,这就像有了外来者,才有原住民概念一样。今天,全球性越是膨胀,地方性的价值才越得到重视。技术的进步和文化朝向“标准化”的趋势,与全球性形成正相关关系,不过凡事都有个限度,急剧膨胀的全球性也会催生地方性的发展,激发人们对地方性的追求。
我国是地方文化书写历史非常悠久的国度。汉代的《越绝书》,晋代的《华阳国志》等是早期的代表。在长期历史发展中,各类包含有地方文化书写内容的书籍,可谓汗牛充栋。不过,地方性这个概念,带有空间属性。而实际上支系性文化的形态和内涵要复杂得多。信仰体系、方言周圈、饮食特色、生计方式、族群范围等,都可以是支系性文化研究的范围。更大的自然或文化生态系统,也是这类文化研究的合理限域,如黄河流域文化或运河流域文化,藏彝走廊等。
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,文化不仅按照不同标准和理念分出诸多圈子来,在一个文化圈内部,往往还要分出层级来。列宁说每一种民族文化中都有两种民族文化,是从阶级论立场出发的论断。在国外的文化研究中,还可见有高等次文化和低等次文化(high culture vs low culture)的区分,此外还有流行文化、亚文化、反(主流)文化等。这中间比较刺眼的是高等次和低等次的划分。在这种二元对立的关系中,形成了精英/草根,官府/民间,上层阶级/下层阶级,雅/俗,书写/口传等的划分。进入现代,维度还有增加,理性/非理性,逻辑/前逻辑,现代/前现代等。不应该回避的是,在相当普遍的认知中,土著、地方性、土风、原住民(不久前还常用“原始”)等概念,往往与欠发达、人类文明较早形态等概念相联系。也有人用稍稍折中一点的说法,原住民等被视作 “弱势群体”,他们的文化则是“非主流文化”。
一种文化一旦被纳入这个框架中,基本上就会被贴上一个自动生成的可怕标签。这个标签的一个主要作用,就是在需要时拿来作为侵占他人家园、剥夺他人权利的冠冕堂皇的借口——给野蛮人带去文明。
这个二元对立的框架,抽走了善和正义,留下的是丛林法则、强盗逻辑和“胜利者”的傲慢。诚然,在20世纪中,绝大多数殖民地国家摆脱了宗主国的直接控制,恢复了国家主权,获得了独立地位。随之而来的,是人们希望看到那些曾经的罪行实施者忏悔。不过,借用那句著名的话:我们大家“把你们想得太好了”!
第61届联合国大会(2007年9月13日)上以压倒性多数通过了《土著人民权利宣言》(UN Declaration on the Rights of Indigenous Peoples),呼吁国际社会保障全世界大约3.7亿土著人的各项权利。当时,澳大利亚、加拿大、新西兰和美国是投了反对票的!请记住这一点:闯入他人的家园屠戮和掠夺后,殖民地宗主国富足了,掠夺者富足了,但那些土著人民的生活状况则是空前恶化了。然而,掠夺者们别说赔偿,就连摆出个歉疚的姿态都不屑。
太多的事情不断地给我们深刻的教训。所以我对随着经济社会的进步,“共同善”(common good,德性伦理学意义上)就会获得生长不抱多大信心。终于,经过长久的拉锯和反复,在澳大利亚看到了要求公正和体现良知的力量稍稍占据了上风:向原住民道歉的“国家道歉日”(National Sorry Day)得以设立。是向前迈了一步,但远说不上是原住民的“胜利”,这只是对一个历史欠账的正式承认。
最后,在全世界日益增强的“流动性”让人们感到全球性无处不在。一边用社交媒体和数字技术与全球各地的人进行即时沟通,享受全球化带来的信息流通和文化多样性,一边要在过大年时团聚、祭祖、放鞭炮。每个人从出生到成长,都隶属于某个文化传统,也就都有某种地方性。另一方面,每个人都生活在今天的地球村,也就都置身全球性当中。在这两种力量的拉扯中,要怎样才能站稳脚跟呢?
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、文哲学部主任
来源:中国社会科学网
责任编辑:赛音
新媒体编辑:苏威豪
往期推荐
如需交流可联系我们
邮箱账号:skwgzh2023@163.com